107.暖夜_从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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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暖夜

  前线捷报频传,先有卫颉成功阻挠了西夷援军的到来,再有宁王雷厉风行大破灵霄关,楚军上下士气大振,空前沸腾。

  但此事对于西夷而言无疑是个噩耗,固若金汤的河中平原已经失守,谁都不知道其余防线在面对这支所向披靡的队伍时能坚持多久,或许一月,或许半年,无论如何,剑指王城已经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

  原本赶来支援的后续部队也只能掉头往回走了,驻扎在军备完善的松州戍所,而汇合之后的四十万楚军则全部入驻灵霄关,并开始修复在战斗中损坏的大型机关和城墙,因为这里将是一座新的据点,与南边的符、蒙、逐浪三城连成一线,如同脊骨般支撑起这片崭新的疆域,并且源源不断地运来军备和粮饷。

  越大的食物越是需要时间和耐心来消化,这个道理谁都懂,再加上西夷的气候一向极端,夏天过完温度就会以极快的速度下降,非常不利于行兵打仗,所以楚襄决定暂时在此休整一段时间,等将士们都习惯了,后方情况也稳定了再继续北上,而朝廷那边更是加快了对攻打下来的州县的控制,安抚流民,恢复治安,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当夜,营地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会。

  关内辽阔,一马平川的草原上立满了高高矮矮的帐篷,背后即是万丈雄关,墙高壕深,气势磅礴,只是平时那种森严的气氛消散了不少,伴着一簇簇明亮的火焰,在欢腾的舞步和嘹亮的歌声中飞入了天外。

  战事一停,士兵们的思乡情绪就更加浓烈,也只有饮酒啖肉和放声高歌能纾解一二,所以今晚营地里格外热闹,上上下下都打成了一片,纵然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但在火苗的映照下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

  夜色阑珊,欢声不尽。

  越是僻静的地方越容易被人忽略,在远离喧嚣的铁栅栏旁,一个娇俏的姑娘正捧着下巴靠在那儿发呆,鹅黄色的裙摆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地上,就像是她的人一般。

  “这是怎么了?”

  谢怀远背着手从摇曳不定的帐影中走出来,脸上浮着零星笑意,模糊了一瞬,在陆明蕊身前站定之后又被那盏小竹灯照得清晰起来。她放下双手,随意揪了根狗尾巴草在指尖绕着,然后百无聊赖地看了他一眼。

  “表哥,你来这干嘛?”

  谢怀远轻描淡写地说道:“昨儿个攻城的时候被人划了一刀,刚才与他们掰手腕好像又有点裂开了,来找你上点药。”

  陆明蕊蹭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脑子烧坏了不成?明知自己胳膊有伤还去跟他们掰手腕,要是掰坏了算谁的?回头治不好我娘肯定要怪在我头上,你嫌我日子太好过了是不是?”

  谢怀远笑了笑,似乎完全没当回事。

  “回去以后我先向姑母解释一番便是,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解释个头!你只会越描越黑!”陆明蕊凶巴巴地吼着他,两只手却没歇着,捧起他的胳膊打量了一阵,然后就把他往帐篷里拽,“你跟我过来!”

  谢怀远默默地跟了上去。

  医帐里面灯火通明,被浅色的帘子分割成两个区域,外面是存放药草的,还有一排生了火的炉子,浓黑的药汁正在砂锅里咕咚咕咚地冒着泡。里面每隔一步就设有一张简易的床铺,上面躺着的都是伤兵,几名医侍穿梭在其中,看起来甚是忙碌。

  陆明蕊就这么把谢怀远带了进去,熟门熟路地从架子上找出了一瓶褐色的药膏,然后用棉签沾了往他胳膊上涂,就像是给墙壁刷漆似的,丝毫不懂得轻柔婉转,里头的士兵和医侍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她却置若罔闻。

  “谢将军……”

  他麾下的亲兵怯怯地喊了一声,盖过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他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微笑道:“好好养伤。”

  “别动!”

  陆明蕊不耐烦地扯了他一下,他又把头转回去了,胳膊也抬高了一点,好让她在昏暗的烛火下能看得更清楚些。那名亲兵见到平时不苟言笑的他被陆明蕊如此粗鲁地对待却还一声不吭,顿时瞠目结舌。

  早就听说谢将军和陆太医是表兄妹,可这相处的模式还是真是一言难尽啊……

  就在他惊讶之际,谢怀远再度出声问道:“你今晚又不当值,怎么不过去玩?”

  “不想去。”陆明蕊剪下一截绷带往他胳膊上缠,缠着缠着似乎想到了某个跟他受了一样伤的男人,终于忍不住愤愤道,“我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哦?为什么?”

  谢怀远的声音听起来无甚起伏,嘴角却勾起一道细小的弧度,只可惜陆明蕊低着头没看到,暗自把他想象成处罚他的那个人,恨恨地收紧了绷带。

  “说我失职!”

  两个月都没诊出喜脉,可不是失职?

  谢怀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却不着痕迹地把陆明蕊带出了医帐,站在微风拂过的旷野上,听她声音时高时低地控诉着。

  “我跟着先锋军四处作战,忙得饭都吃不上了,哪里顾得了那么多?虽说……虽说是在给娘娘治伤,可她那是外伤,又用不着把脉调理……”

  说到最后越发底气不足,索性消了音。

  “无妨,正好这次攻下灵霄关陛下有所嘉奖,我的那一份补给你当俸禄便是。”

  “我又不是心疼那点银子!”陆明蕊骤然抬起头来瞪着他,“这事儿传出去了,以后我在太医院还怎么混?”

  谢怀远四两拨千斤地说:“反正你也该嫁人了。”

  “我不嫁!”陆明蕊跺了跺脚,像只被激怒的小兽一样冲他吼道,“说了多少次了,我不嫁!你不要老是帮着我娘来催我!”

  “知道了。”谢怀远依旧是一脸淡然,仿佛不管她怎么撒野他都不会生气。

  半晌无声。

  陆明蕊平静下来之后也感觉自己有些过头了,眸中浮现几丝愧色,语气也随之软了下来:“我明天就要随陛下和娘娘回京了,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让我带给舅父的?”

  谢怀远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要走,迟疑片刻,沉沉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行吧。”陆明蕊将他的胳膊放回了身侧,小手一挥,颇为豪气地说,“你放心,我会跟她们交代好的,每天都会有人过去给你换药包扎,直到你活蹦乱跳为止。”

  “不用了,这点小伤我自己可以处理。”

  陆明蕊一怔,尔后不甚在意地说:“那好吧,你自己注意,我先进去了。”

  言毕,她干干脆脆地转过了身子,谁知没走两步又被谢怀远叫住了:“蕊蕊。”

  “嗯?”

  陆明蕊停步,回眸的一刹那,裙边拂过青草漾起细小的涟漪,就像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这幽暗的夜色中翩然舒展,摇曳生姿。

  谢怀远目中划过一道微光,须臾之后,一直放在背后的那只手终于伸了出来,将一串鲜红透亮的果子递到了她面前。

  “忘了把这个给你了。”

  “西夷也有糖葫芦?”陆明蕊惊喜地接过来,舔了下外面那层亮晶晶的糖衣,顿时满足到无以复加,“还是远哥哥对我好!”

  谢怀远眉梢微微一动,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去吧。”

  “嗯!”陆明蕊含了一颗在嘴里,鼓着腮帮子就进去了。

  暮色无边,远处的喧嚣声一直不曾停歇,士兵们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还有的在边上比划起来,引得无数人喝彩,架子上被烤得滋滋作响的肉串反而被冷落在那,无人问津。

  与此同时,帅帐中的两个人也在享用晚餐。

  “娘娘,这是王爷今儿个打的野狍子,佐以山中独有的松茸及脆笋烹制,味道鲜美至极,奴婢给您盛一碗试试可好?”

  岳凌兮点了点头,抬眸再看楚襄,他云淡风轻地喝着汤,却也把目光投向了她。

  从昨日起,他就总是这么盯着她了。

  刚刚得知她怀孕的时候,两人都处于痴怔状态,她不知自己近来如此嗜睡竟是因为肚子里有了孩子,他也不知为何那般小心地避孕还会让她珠胎暗结,再往深处想,这两个月以来她跟着大军转战千里,颠簸就罢了,还随他亲赴战场杀过敌!好不容易闲下来,两人又数度巫山云雨,就连半个时辰之前还在嬉闹!

  着实惊出他一身冷汗。

  好在陆明蕊斩钉截铁地跟他保证孩子没事,母体也没有不良反应,他这才放下心来,转念一想又觉得非常自豪,毕竟是他的血脉,理该如此强悍。

  可这份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演变成另一种担心,所以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密切地关注着她,不曾错过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可她始终是淡淡的,既没有表现出欣喜也没有表现出厌恶,让他摸不准她的想法。

  堂堂天子,竟也有这般如履薄冰的时候。

  楚襄暗自苦笑,却没有对岳凌兮表现出分毫,一如往常地问道:“味道可还喜欢?”

  岳凌兮吃了两口便放下了银箸,并用帕子掩住了嘴唇。

  “怎么了?”楚襄立刻起身来到她旁边,一边握住她的肩膀一边略显着急地问道,“是恶心?还是哪里不舒服?”

  岳凌兮轻摇螓首:“没有,我吃饱了。”

  楚襄扭头看向桌上,这才发现玉碗里的米饭确实已经没有了,只是汤没喝完,她的食量与平时并无太大的区别。

  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我先去把那张阵术图画完,免得一会儿又困了,你慢慢吃。”

  说完,岳凌兮起身朝书案走去,步履轻盈,飘飘若仙,楚襄的视线也随之被牵动,看着她依旧纤细的身影被笼罩在明光之下,小蛮腰随意一旋便绕过了尖硬的桌角,然后轻轻贴在桌面上,去够那些摆得略远的笔墨纸砚。

  身体越发僵硬了。

  楚襄挥退了下人,哑声道:“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岳凌兮动作一滞,几滴浓墨砸在宣纸上,缓缓晕染开来,一如帐外阗黑的天幕,“赶路?我们要去哪儿?”

  “回王都。”楚襄远远地看着她,眸色深浓如海,“再往后便要深入西夷作战,御驾亲征多有不便,再者朝事繁重,也不能总让父皇替我担着。”

  岳凌兮愣了愣,本想说什么,却见到一丝异芒从他眼底一闪而过。

  这些不过是台面上的借口罢了,他是想带着她回京安胎。

  明了的一刹那,岳凌兮顿时心口泛酸——他是那么霸道的一个人,如今却被她弄得要曲线救国,就是因为怕她不同意,甚至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思及此,岳凌兮默默地放下了纸笔,然后缓步走回楚襄面前。

  “怎么不画了?”

  “累了。”她仰头看他,眸中清波荡漾,“你陪我睡会儿好不好?”

  楚襄哪里会不同意,长臂一揽,转身就带着岳凌兮回到了榻上,见她用脚蹭掉鞋子,又脱下外衫缩回了床内侧,他才躺上去从背后轻轻地搂住了她。

  以往喜欢把她箍在怀里睡,现在是不行了。

  岳凌兮有感于他的小心,一颗心愈发柔软,遂将柔荑覆上他的手背,然后一齐放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轻声道:“希望他长得像你。”

  楚襄身躯一震,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忍不住又将她抱紧了些。

  “好,像我。”

  你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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