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红妆_从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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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红妆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晨光初绽之时,院子里的积雪已经没过脚踝了。

  书凝披着斗篷从外头回来,路过中庭的时候看了眼跪在寝殿门口的那个人,步履略缓却没有停顿,转过弯就朝殿内去了。

  宜兰殿并不大,不像玄清宫那样从里到外隔着几重引殿,空旷而冷寂,眼下这种天气,一个两尺见宽的麒麟铜炉就足够用了,才掀起五色锦帘,暖熏的微风就扑面而来,消去乘隙而入寒气,就连窗外悬着的冰棱也有了融化的痕迹,点点滴滴,轻敲露台。

  玉帐紫屏,语声渺然,岳凌兮就坐在袅袅生烟的犀香后面,正低头翻阅着前几天礼部送来的小册子,岳梓柔托着下巴趴在旁边看,难得十分安静。

  书凝上前福了福身,道:“娘娘,奴婢回来了。”

  纸张翻动的声音瞬间停止,水袖微抬,一枚白玉凤首压在了册子的正中央,随后岳凌兮抬起头来看着她,简洁明了地问道:“如何?”

  “经奴婢查证,事发时云霜确实在浣衣局,好几个老嬷嬷和宫女都可以作证。”

  书凝答得斩钉截铁,显然是经过一番详细调查的,岳凌兮也没有让她复述个中细节,轻描淡写地吩咐道:“我知道了,让她先回房吧。”

  “是。”

  书凝敛袖折身,正准备去知会云霜一声,岳梓柔却突然撑直了身体说:“姐姐,明明是云霜暗中搞鬼,为何不惩罚她?”

  “不是她。”岳凌兮淡淡道。

  “怎么不是她?”岳梓柔双目微瞠,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想法,“那天下午只有她靠近过梳妆台,接着玉簪就不见了,不是她偷的还会有谁?况且宣安门的守卫也说了,确实见到她把一个小布包交给别人鬼鬼祟祟地带出宫去了,要说不是去约夜大人谁信?”

  闻言,书凝倏地回过身来,又圆又亮的眼睛里似有火花在闪。

  她简直放肆!宫里处处隔墙有耳,她怎能如此不加掩饰地说出这些话?不谈别的,单单是约夜大人这几个字就会给娘娘惹来不小的麻烦,陛下那里还没什么,横竖是与娘娘一条心,可要是传到了太后娘娘的耳朵里去,娘娘又该如何做人?

  思及此,书凝忍不住顶了一句:“二小姐,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岳梓柔柳眉倒竖,刚想出言训斥她,不料她先声夺人。

  “此前奴婢被奸人抓走,为了不被发现,他们特地派人伪装成奴婢的样子在宫里继续生活了好几天,虽说奴婢不知她用的什么手法,但这次的情况明显与上次同出一辙,云霜想必也是被她冒充了,否则以她对娘娘的忠心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岳梓柔不甘示弱,逼问道:“忠心可不是嘴上说说就有的,你又怎知她没有买通那几个人给她做假证?再往深了说,这些事都是你去调查的,你也有可能是她的同党。”

  “你——”

  书凝被她这番毫无根据的猜测气得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岳凌兮微沉的嗓音在方寸之间散开:“柔儿,不可胡说。”

  “姐姐!”岳梓柔不服气地跺了跺脚。

  她为什么总是护着那个丫鬟?自己才是她的亲妹妹啊!

  岳凌兮没有跟她解释,眸光轻拢于一处,如烟似雾,聚散不定,教人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岳梓柔在边上看着,竟莫名有种探不见底的感觉,仿佛误入了深谷。

  “此人应该很擅长易容术,书凝,你去流胤那里走一趟,让他把十五至二十五的宫女都筛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线索。另外,从今日开始,宜兰殿所有人的出勤表都由你来核实,但凡有不符之人立刻交给影卫处置。”

  “是,奴婢省的。”书凝拧眉思索了片刻,又细声问道,“娘娘,云霜该如何处理?”

  岳凌兮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先让她去内廷司打打下手罢。”

  出了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让她留在宜兰殿了,否则那人下次再扮成她的模样暗中使坏甚至下毒刺杀,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书凝想想都觉得后怕,所以即便平素与云霜交好也没有替她求情,更何况在事情没有彻底水落石出之前,娘娘此举已是宽待了。

  想到这,书凝躬身道:“奴婢替云霜谢过娘娘。”

  岳凌兮摆了摆手,本来是示意她退下,可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遂叫住她问道:“明蕊这几日进宫了吗?”

  书凝摇头:“没有,奴婢去太医院问过了,说是告了假。”

  闻言,岳凌兮眸心划过一丝暗光,像是浓墨溅于纸上,留下一点深痕。

  陆明蕊足足请了十日的假。

  她自幼跟着父亲研习医术,十七岁就进宫当了太医,年年无休,即便是除夕都照常进宫值夜,如今一下子休息这么久,外人都说是因为元旦那天晚上她和夜言修在宫中私会被人发现,无颜见人,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她本就喜欢夜言修,根本不在乎名节是不是因他而损。

  何况当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官眷们已经从桥头过来了,偌大的凤辇遮都遮不住,只需一角便可让人明白一切,继而浮想联翩。她怕岳凌兮因此难堪,更怕她在惊急之中动了胎气,于是脑子一热就冲出去了。

  还好,后来的情节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官眷们看着撞进视野里的金童玉女,一边感叹着般配一边捂嘴直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夜言修略显僵硬的脸色和后方悄然离去的岳凌兮,一场危机就这样被大事化小,沉淀在茫茫夜色之中。

  此后几日,流言蜚语迅速在城中发酵,她窝在家里不闻不问。

  那是她第一次握他的手,带着薄薄的茧,温暖而宽厚,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紧张,紧张到细汗横流,湿润了她的掌心,她知道,这都是为了一个人。

  本就寸草不生的心越发变得荒芜了。

  陆明蕊骑在后院的小木马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看了看手中那本半个时辰都没翻页的医书,忽然有些烦躁,拎起一角就扔了出去,谁知预想中的坠地声并没有传来,反而变成略带磁性的男子嗓音。

  “我还没上来,你就拿书扔我。”

  她猛然回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苍色锦袍的男子,胸前白鹤穿云的图案栩栩如生,衬得他面如冠玉,风采翩翩,只不过因为坐在轮椅上而少了那么一丝洒脱倜傥,颇令人惋惜。

  陆明蕊一下子就慌了。

  “表哥?我、我没砸到你吧?”

  天知道,他腿伤还没好,她那一下不知轻重的要是再给他砸出什么毛病来,她娘非得把她吃了不可!

  谢怀远嘴角勾起一缕笑,没回答她的话,反倒冲她扬了扬手中的医书,蓝色封皮上粗写的三个大字登时晃了她的眼,她呆了一瞬,旋即像兔子似地蹿了过来,迅速抢过那本书藏到了身后,颊边隐隐浮起两朵红云。

  “房中术?嗯?”

  “此术非彼术,你不要想歪了!”陆明蕊红着脸一顿低吼,明明有底气,却在谢怀远满含笑意的注视下越来越虚,于是没好气地转移了话题,“你不好好待在家里养伤,到我这儿来窜什么?”

  “想吃烤羊腿了。”

  不咸不淡的几个字,听得陆明蕊一阵气闷——她都这样了,他还记挂着烤羊腿?

  可毕竟是她说要请他去凤凰楼的,不去就是打自己的脸,而且她娘最近正为了她和夜言修的事着急上火,再让她知道她这么对待谢怀远,怕是会直接拿扫把赶她出门,为了日后的安宁,她还是暂且忍一忍。

  “好,吃……”

  陆明蕊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旋即绕到后面握住轮椅的把手,推起他就往外走。

  正午时分,凤凰楼人满为患,两人又是临时起意没有预定位置,所以到的时候只剩下三楼角落里的雅间了。陆明蕊站在柜台前犯难,谢怀远却已经从小厮那里接过了手杖,双脚落地站了起来,她微微一惊,顾不得其他人的目光,直接搀住了他的胳膊。

  “你别逞强,要不我们换……”

  “就这吧,我饿了。”

  谢怀远洒然一笑,随即迈开步子朝楼梯而去,行动略显迟缓,陆明蕊慌慌张张地跟在边上,怕自己不小心绊着他,又怕他站不稳突然倒下,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想起之前在城楼上见到他披着一身银甲策马扬枪冲入敌阵,宛如战龙在野,是那么的英姿飒爽,再看看他现在这副文弱的模样,她忽然心酸不已。

  成天挂着笑,也不知他是怎么克服这种巨大的落差的。

  想归想,脚下却没停,两人蜗牛似地爬上了三楼,进入雅间坐下的那一刻陆明蕊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谢怀远见状从袖子里掏出了布帕,浅声道:“擦擦汗。”

  到底是谁需要擦汗?

  陆明蕊噎了噎,伸手扯过帕子,略显粗鲁地拭去了他额头上的汗粒,然后抽来椅子坐在他身旁,道:“吃完饭你就给我回家躺着,今天不许再走路了……不行,我还是跟你一块回去,然后再看看你的腿,要是撕裂了也好及时处理。”

  “都依你。”

  谢怀远翻着菜单,看似是顺嘴回了她的话,眉宇间却盈着一丝悦意,恰好小二进来上茶,他转过头去点菜,她也就没有看到。

  未几,热腾腾的烤羊腿上了桌。

  说来不愧是著名的西域食肆,风情别具一格,杯碗箸碟都是陶土制成的,棕黑发亮,粗犷而又朴实。羊腿也并非切好之后装盘送上来的,而是整整一只架在铁杆上,两旁有把手可以转动,下面的铜瓯里还铺着炭,炭头烧得通红,将两人的脸映得微微发亮。

  陆明蕊用银刀切下一片薄薄的肉,然后放到他碗里,道:“试试。”

  谢怀远嚼了几口,只觉肉汁四溢,非常鲜嫩,油脂和瘦肉融合得刚刚好,既不会太腻又不会太柴。他稍稍抬眸,看见陆明蕊正把筷子伸向六角琉璃碟里的辣酱,蘸着吃得有滋有味,他顿了下,也有样学样,却被她推向另一边。

  “这个很辣,你伤还没好不能吃,喏,那碟是你的。”

  谢怀远转过头,果然见到一碟与别的不太相同的酱,试了一点,好像是三星葱、香油、胡椒粉和盐拌在一起的,有种独特的清香,虽然没有辣椒那么过瘾,但更能衬托羊肉本身的香味,再配上刚烤好的馕,可谓无与伦比。

  “这个也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要!”陆明蕊一筷子戳了过来,边吃边对他说,“马上过年了,初三我们可以一家子到这来吃,人多了就能吃全羊了,我跟你说,颈子上那一圈肉可嫩了,上次我吃得舌头都快吞进去了!”

  “嗯,我回去跟爹娘说。”

  谢怀远刚答应了她,她又垮下脸说:“不过我能不能活到过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听说夜家已经在准备聘礼了。”谢怀远看着她,声线似乎是压抑之后的平淡,无甚起伏,“放心吧,姑母不会说你的。”

  陆明蕊听了这话并没有多开心。

  “以他的为人不这么做才奇怪,可我不想借着这个来套住他……”她轻一扯唇,露出一个苦笑,“表哥,如果是你定也不屑于此吧?”

  “蕊蕊,爱便会克制。”

  “……我不明白。”

  陆明蕊一脸懵懂,谢怀远定定地看着她,眸心深处暗潮翻涌。

  “她要展翅高飞,你就要解开手中的丝绦,她要追逐月光,你就要停下阻拦的脚步,有朝一日她累了,或是深陷泥沼,你才能够伸出手去拥抱她。”

  “若是没有那一天呢?”

  谢怀远淡笑:“那说明她过得很好。”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这样算不算好……”陆明蕊小声嘟囔着,脸色有些黯然。

  夜言修喜欢岳凌兮,即便她已经背道而驰,越行越远,他还是无法放下。在夜思甜等人看来自是与魔障无异,可她却无法确定,若是自作主张地断了这条路,他也许会更加痛苦。

  她这般想着,却不曾注意到,身旁之人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

  “蕊蕊,你若决定嫁给言修,我会为你送嫁。”

  谢怀远的神色犹如一江烟雨中独自漂泊的轻舟,缥缈却真切,陆明蕊没有上心,径自开着玩笑:“快拉倒吧,那可是体力活,你现在干不了,还是让二哥来吧。”

  他的手慢慢垂放在桌沿,袖口荡了几下,似有些沉重。

  “好,我去跟二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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