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审判_从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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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审判

  上次公开审讯之后裴昭就没有去过天牢了,似乎已经放弃了让纪桐自行认罪的想法,再见到他时已经到了提审他的日子了。

  这桩震惊世人的大案终于要落下帷幕了,天还没亮,刑部那道象征着公正和严谨的玄铁门前就围满了前来观审的百姓,窃窃私语的声音犹如蜂鸣,一直萦绕在耳边,相比之下,隔着几层石墙的牢房里就安静多了。

  裴昭站在一步之外,透过疏密有致的圆木栏杆朝里面看去,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正立在背阴处,衣装整齐,稳如泰山,只是身形有些佝偻,白发被窗口漏下的微光染亮了一片,犹如青山雪顶,巍然生风,与这牢笼里的阴郁景象完全不相称。

  这种境地下尚且如此,行走在朝前幕后之时,又有谁能看清他身上披着的狼皮?

  裴昭如此想着,前面的人却冷不丁地转过了身体,逆光之下,那双浑浊的眼球依然闪烁着幽光,每一寸每一厘都饱含精明与算计,仿佛只要一个不慎就能攫取你的弱点,然后将你拖入无底深渊。

  审判在即,他竟然还能维持这种状态,怪不得能在朝中潜伏十年,不过万事有因即有果,他既然做出了那等惨无人道之事,今天就绝不会容他逃脱制裁。

  “来人,开门,解镣铐。”

  裴昭一声令下,守卫立刻上前执行了任务,窸窣几声过后,纪桐一身利落地站到了他面前,嗤笑道:“看不出来,裴大人不懂得爱幼却懂得敬老。”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他的讽刺之意,裴昭也不例外,神色却依旧疏淡如水,没有半点波动。

  “我做事一向都是按照规章制度来办,纪大人实在不必如此,不过之前那件事我倒是想说两句。”裴昭顿了顿,下颌微微一扬,甚是不经意地说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虽然并非无私之人,却也不像大人这般丧心病狂,更不会将一个刚过百日的孩子送入虎口。”

  他没把孩子交给正室?

  纪桐眼底亮起一抹微光,像是怀着希望的星星之火,可几秒过后又突然熄灭,浓云厚雾席卷而来,充满了幽暗与诡谲。

  不对,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他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的弱点!

  前一秒将将才放松戒备,瞬间又隐入了屏障之后,裴昭对他这种谨慎又多疑的性格已经不意外了,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你没猜错,这出戏本来也不是演给你看的。”

  不是他?那还有谁?

  纪桐目光阴沉地盯着裴昭,不问话也不答话,在保持压迫力的同时又没有耗费精神去与他玩文字游戏,看起来十分高明,却始终无法断定裴昭那张淡定至极的面孔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不知不觉,思绪已经跟着他走了。

  “纪大人,不得不说,你选择的策略由始至终都是正确的。”裴昭扫了扫袖子,将那股浓重的霉味驱散了一些,然后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在宋正鸿入狱之时弃车保帅是对的,在冬雪暴露以后灭了宋玉娇的口也是对的,可你却算漏了一点,有时候,你的同伙未必会在生死关头出卖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纪桐的脸色甚是难看,嗓音也森冷无比,仿佛彻底撕下了虚伪的面具,露出大奸大恶的内里来,可惜裴昭并没有受到影响,嘴角微扬,绽出一丝清风般的笑意。

  “我的意思是,宋正鸿虽然是个伪善的小人,可他知道宋家上下乃至宋玉娇的性命都掌握在你的手中,所以即便酷刑加身也没有出卖你,直到你派杀手混入天牢,在他的饭食里投下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闻言,纪桐狠狠一震,踉跄着退了一步,差点摔倒在地。

  “你怎么会知道……”

  话问到一半,他心中已经出现了答案,恐惧感紧跟着席卷而来,像个巨大的漩涡一样缓缓将他吞没。见状,裴昭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唇,继而扭头吩咐道:“带他上堂罢。”

  说完,他率先离开,待到转过拐角拾阶而上之时,依然能听见纪桐失控的叫喊声。

  “裴昭,你说清楚再走!说清楚——”

  碧空如洗,白云绵绵,裴昭站在石墙外侧抠了抠耳朵,恰逢鸟雀扑翅而过,微风婆娑枝头,那点儿余音很快就淡去了,他理了理官服,昂首挺胸地朝前方走去。

  辰时过半,刑部正式开堂。

  纪桐被押上来的时候还陷在刚才的事情之中,恍恍惚惚像是魔障了,许久之后才被那不同寻常的寂静拽回了神智,抬头一看,旋即浑身遽震。

  “怎么,不认识朕了?”

  主位上不知何时换了一张盘龙椅,楚襄并膝而坐,身着衮赤舄,蟒带玉剑,那对黑底赤金云纹的宽袖垂落在扶手两旁,迎着曦光熠熠生辉,甚是耀目。

  外头围观的百姓有些晕眩——今日的主审官怎么会是皇帝?

  然而在座的几位重臣都淡定得很,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纪桐愣了片刻之后也反应过来了,旋即放声大笑。

  “老臣何德何能,竟能让陛下亲自驾临公堂审理此案!”

  此言一出,外面一片哗然,他不曾下跪磕头,还公然挑衅皇威,如此失仪失礼已经让许多人对他之前塑造的形象产生了质疑,守卫刚要整肃那些嘈杂的议论声,却被裴昭一个隐秘的眼神给制止了。

  乱心乃是上策,果真不假。

  君臣之间的默契自不必多说,楚襄见了纪桐这副张狂忤逆的样子,心里已经有数,薄唇微张,吐出倨傲且笃定的四个字:“纪卿惧矣。”

  纪桐神色一滞,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瞬息之间就平静下来了。

  “陛下,臣问心无愧,如何会……”

  话未说完,衙役毫无征兆地从另一头带了个人上来,身穿麻色囚衣,头戴棉布儒冠,看起来还算整洁,整个人却透着一股颓丧之气,行动时,双腿间的镣铐就这么一路拖了过来,发出刺耳的噪音。

  纪桐看清他的面孔之后陡然往后退了几步,双目暴睁,犹如见鬼。

  “你……你……”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宋正鸿发出一连串低哑的笑声,就像是把沙子和碎石搅在一起不停地碾磨,常人听起来都格外难受,对于纪桐而言更是巨大的冲击。

  “纪桐,你没想到吧,我还活得好好的……”

  他一字一句地缓慢说完,忽然身形暴起扑了过来,死死地掐住了纪桐的脖子。

  “我在牢里一个字都没说,你却派人来杀我灭口,拜你所赐,现在整个宋家都要给你陪葬了!奸贼,你不得好死!”

  衙役都没想到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爆发起来会如此凶恶,连忙冲上来将他架开了,一阵混乱之后纪桐跪在了地上,捂着喉咙使劲咳嗽,几近窒息,外边的百姓见到这狼狈扭打的一幕,再加上宋正鸿话里透露的信息,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一直没有审问宋正鸿竟是因为这个!

  就在此时,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的纪桐也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理清楚了——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戏,一场演给宋正鸿看的戏。

  在旁人眼里,宋正鸿或许只是个卖女求荣贪图富贵的人,可他们都忘了,他也是在朝堂混迹了几十年的老臣子,区区刑审又怎么可能从他嘴巴里撬出只言片语?

  为了攻下他这座堡垒,裴昭想必花了许多工夫,甚至故意放了刺客进来让他看清同伙的居心,谁知他依然不动摇,亦或者是不敢动摇,因为他知道宋家上下都掌控在别人的手中,可惜几位子侄都被判了刑,女儿们的夫婿也相继被拉下马来,树大根深的宋家眼看着慢慢地凋零了,他的希望就只剩下宋玉娇一个。

  然而,秋月在堂上的一番话彻底击溃了宋正鸿,他那时才知道,原来纪桐是真的想要将他处之而后快,对伺候了他这么久的宋玉娇更是没有一丁点儿怜惜之心,居然在她产后虚弱时痛下杀手,就在那一瞬间,宋正鸿的心理防线全部崩塌。

  怪不得他们迟迟不开堂,原来在等他这份口供。

  纪桐无计可施,只能僵硬地跪在堂上,听宋正鸿一句句地抖落出所有事情的细节。

  “陛下,老臣最初与纪桐结交只是私利使然,谁曾想到他不但参与了十年前的谋反案,还屠了岳氏满门,甚至在发现陛下和娘娘翻查旧案之后不惜杀害知情人陈秋实,妄图毁灭证据,至今那些杀手都还被他豢养在郊外的紫竹林内,陛下,请您明鉴啊!”

  听完这番话,楚襄的面色依旧清冷疏淡,犹如一泓古井水,泛不起任何波澜。

  “纪卿,你有何话可说?”

  人群中传出了许多质疑的声音,纪桐充耳不闻,只是缓慢地抬起头说:“陛下,宋正鸿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这种人的口供怎能相信?”

  言下之意,这种疯子临死之际拖几个忠臣下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是清白的。

  裴昭知道纪桐不会那么好对付,如今见他竟然生生将黑的说成了白的,当即火上心头。

  这个老匹夫,这么多人证都摆在眼前还不肯认罪,倒像是他们故意找人污蔑他一样!真是可恨至极!

  楚襄倒是分外平静,薄唇微微一勾,似笑非笑地说道:“纪卿是不是还要说,禁军在紫竹林抓获的几十名杀手的口供也不可信?”

  纪桐直视着正前方的明黄案台,岿然不动,犹如老僧入定一般。

  “正是。”

  听到这里,裴昭脸色猛地一沉,怒斥道:“纪桐,你还敢狡辩!”

  闻言,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花白的胡须在空中抖颤了一下,复又落回襟口,“裴大人何以如此愤慨?若是手里有物证在,尽管拿来与老夫对质,否则刑部定罪的条例法规岂不成了空话一句?”

  裴昭登时火冒三丈。

  他是故意的,他明知道当年那封亲笔信已经随着陈秋实的死亡而消失了,他们无法以双证俱在来定他的罪,所以才有此一言。

  就在这时,楚襄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过来。

  “刑部没有物证。”

  他撑案起身,绣着火藻的敝膝顺势而落,随着他沉稳的步伐来到了堂前,弯弯曲曲地绵延至众人的视线之中,恰逢朝阳斜照,赤金交织,宛如一簇腾升的火焰,燃烧着纪桐眼中残存的水分,令他焦灼不安。

  “朕来此,就是来弥补这一点的。”楚襄俯视着他,目光寒凉如刃,瞬息之间就劈开了那座横亘于前的大山,“朕杀你,不需要任何证据。”

  此言一出,本该在百姓之中掀起滔天巨浪,偏偏外头鸦雀无声,仿佛都被天子眼中迸发的杀意所震慑住了,仿佛只要他一挥袖,百丈城池千里沃野都将化作一片焦土,在他的股掌之间灰飞烟灭。

  他是天子,执掌生死的天子。

  纪桐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内心还在挣扎求生,甚至有些窃喜——在百姓眼中,这个滥杀无辜的暴君他是当定了。

  楚襄微一垂眸,立刻辨晓了他的心思,却毫不在意。

  “此前朕想过很多次,要如何才能将你绳之于法,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也苦恼了很久,始终束手无策,事实证明,就在多方指证的情况下你也依然有空子可钻,借着重臣的身份逃脱死刑,让这两年来辛辛苦苦调查此案的臣工的所有心血化为乌有,这种结果朕不想看到。”

  楚襄昂然抬首,眼中尽是一往无前的傲然与坚定。

  “朕大可以给你安插一项罪名,择日处斩,没人知晓真相,也没人像现在这样被你当剑使,来戳朕的脊梁骨,但朕没有。朕固然想杀你,在你派来的刺客当着朕的面将匕首捅进皇后的腹部之后,这个念头一度达到了顶峰,可朕忍下来了,因为朕要当着百姓的面公公正正地杀了你。”

  说完,他微微侧过身体,厉声道:“禁军听令,将纪桐带至刑场,即刻处斩!”

  驻守在公堂周围的禁军立刻冲了进来,钳住纪桐的双臂并将他从地上拖起,强行往外头带,纪桐大惊失色,先前的镇定和从容一下子消失了,慌乱之间不禁大喊:“国有国法,你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能杀我!”

  “如果国法惩戒了凶犯和恶徒,却让你这种人逃脱,那么是该改一改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顿时令纪桐面色灰败,如丧考妣。

  “国法不依,纲常不论,你这是昏君所为!注定要遭受天下人的耻笑,遗臭万年!”

  “朕不在乎。”楚襄看着他狂乱失控的模样,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句话,“朕今日杀了你这个奸臣,此后必将朝野升平,待朕百年之后青史会如何记载根本不重要,朕替冤死之人正了名,替百姓除了害,替爱妻雪了恨,足矣。”

  话毕,楚襄猛一扬袖,毅然决然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拖下去,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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