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连环_从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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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连环

  西夷境内,南塘哨站。

  此地离王城只有十几里远,视野还算开阔,可以观察到周边的兵力部署情况,早在半个月前,楚军将这里收入囊中并作为前沿岗哨使用,为了防止敌人反扑,现在士兵们还在抓紧修建防御工事。

  今日,主帅与两位将军秘密来到了这里,为下一次的进攻做准备。

  从瞭望塔的顶端向远处看,这座王城有着钢铁般的壁垒,每一块盾甲每一支长。枪都闪烁着冷锐的光芒,角度完美,坚不可摧,然而它更像是一块唾手可得的馅饼,诱人前往,可浓郁的香味之中却又隐隐渗出了腐烂的气息。

  他们都知道,最后的战役并没有想象中简单。

  长林遮天蔽日,赤云翻滚不止,昔日的繁华之都变得阴森而诡异,没有半点儿烟火气,似乎方圆十里之内已经没有生命的迹象了,唯一能够看出的是,夷军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来布防的,让即将获得全胜的楚军生生卡在了最后一环上,鏖战数月都没有进展。

  “这场仗不好打啊……”

  谢怀远感叹着,旋即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反射的光圈从满山翠色之中一晃而过,转瞬就不见了,一如他嘴角弯起的弧度,全都落入了楚钧的眼底。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紧张。”

  “紧张不也得打么。”谢怀远笑了笑,眉眼间一片温和,几乎盖过了盔甲上的寒意,“再不拿下王城,朝野上下都不好交代啊……”

  楚钧眉梢微微一挑,道:“是家里不好交代吧。”

  谢怀远还没说话,一个穿着关东军战袍的士兵忽然爬上了瞭望塔,探着脑袋张望了一阵,发现他站在篝火旁边,立刻噔噔噔地跑了过来。

  “将军,有您的家书。”

  士兵折了折身,双手递上了印着火漆的牛皮纸信封,谢怀远将将接过,边上就传来了卫颉的朗笑声:“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陆太医不愧是在军营里待过的人,定点巡查做得十分到位嘛!”

  “内子性稚,让二位见笑了。”

  谢怀远被他们来回揶揄了一番,脸上始终带着笑,尤其是在看见信封上那行秀丽而又熟悉的字迹时,他的眼底盛满了温柔,不过他并没有立即拆开细阅,而是把它妥帖地放进了口袋里,旁边的卫颉看到他这番举动,不禁有些诧异。

  “不打开看看?”

  谢怀远戴上银龙头盔,半是打趣半是笃定地说:“估计又是来督促我按时进药的,也不急在这一时了,要下暴雨了,我得去东营那边盯着,免得出了什么乱子。”

  “多加小心。”

  楚钧沉声叮嘱了一句,谢怀远随即点了点头。

  “这边就交给你们了。”

  说完,他步履一转,身后的大麾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黑色弧线,然后便沿着楼梯盘旋而下,一圈又一圈,宛如长蛇入环,直到他踏出瞭望塔,那玉树修竹般的身影才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战马异常的嘶鸣声。

  又有人来了。

  这座岗哨位于西夷腹地,又是如此关键的位置,但凡有些风吹草动都会让人警觉,谢怀远一手提缰控马,另一只手已经压在了剑鞘上,然而没过多久露出半截的白刃就蓦然收了回去,敛去三尺寒光。

  “王妃?”

  端木筝勒马停下,站在站在五米开外冲他颔首致意:“谢将军。”

  谢怀远抱拳还施一礼,有些疑惑地问道:“此地甚是危险,王妃怎么一个人来了?”

  虽然他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但从实际上来说,随军来到西夷之后一次也没露过面的端木筝突然来到了前沿岗哨,怎么看都不像是闲逛,否则以她那个不愿给宁王添麻烦的性子,怎会踏入军营半步?

  端木筝也没解释,只是浅浅一笑:“我有事想同王爷商议一下。”

  “既然如此,我就不耽误王妃了。”谢怀远让开了通道,并向她拱了拱手,“东营那边还有事,我先走一步,告辞。”

  端木筝无声点头,目送他离开了岗哨。

  未几,楚钧从塔顶绕了下来,神采英拔,健步如飞,眨眼间就来到了她面前,见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槿色骑装,反手便将披风取了下来,严严实实地拢住了她,那股混杂着铁腥味和松针香的气息涌入鼻尖的同时,她不由得弯起了眉眼。

  “还笑,出来怎么也不多穿点,已是秋末了。”

  “穿多了不利于活动筋骨。”端木筝眼角微微上扬,似乎别有深意。

  “你啊……”楚钧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正巧巡逻的士兵从旁经过,他只好简单地叮咛了几句,“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端木筝抬手拢紧披风,然后露出一个微笑。

  “放心吧,只是去扫个墓。”

  萧瑟秋风卷起一截尾音,悄然送至远处,浮浮散散,犹如羽毛般轻搔着耳帘,不经意听到他们对话的士兵尽管没有露出任何异色,心里却有个小人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差点忘了,这里是王妃的家乡。

  西夷与楚国不同,祭祀先祖通常是在秋天的最后一个旬日,眼下正当时,王妃去扫墓也是应该。不过听说她家中没有什么人,唯一的母亲就葬在青山绿水之中,倒不必冒着天大的危险去王城附近的墓园了。

  士兵们正暗自琢磨着,忽闻蹄声奔踏碎如撞珠,抬头看去,端木筝已经离开了岗哨,而楚钧还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一个方向。

  王爷竟不陪王妃一起去?

  他们起初还很讶异,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正常——楚夷之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王爷日夜辗转于战场和军营犹觉时间不够,哪还会去管妇人家的闲事?况且堂堂三军主帅去祭拜敌国的人也不像样子,王爷治军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诸般猜测之中,那抹飘逸的背影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

  一别四载,外面已是战火纷飞,唯独青山不改,幽静依然,只是三杯两盏淡酒怎么也掩盖不住那股淡淡的凄凉,过了许久端木筝才压下了情绪,用手拔掉肆意疯长的野草,然后缓缓地把祭品摆在了坟前。

  “娘,我回来了。”

  这句说完,她的喉咙微微哽住,竟半晌无言。

  还能说什么呢?她嫁了人,却从未行过正式的拜堂礼;她有了丈夫,却是率领铁骑北上即将踏平王城的敌国统帅;她与他恩爱相守两不疑,却早早失去了拥有孩子的机会。这些事情无论拎出哪一件来说,作为母亲肯定都是无法接受的。

  可她现在的确过得很幸福,那种生死过后的大彻大悟旁人无法体会。

  西夷人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存在,能听见亲友的呼唤,她腕间系了红丝绳,腰侧还挂着一颗玲珑引魂珠,白烛点燃在前,自是不能乱讲话的,就连想也不敢想多了,不然母亲知道了定是要难过。

  不过幸好也有能让母亲高兴的事。

  端木筝一边扫去墓碑上的灰尘一边淡笑道:“娘,兮兮现在过得很幸福,有一个疼她入骨的丈夫,还有一双古灵精怪的孩子,这条辛苦的路总算是走圆满了,您可以安心了。”

  藏身在树上的那人听到这句话顿时皱了皱眉头。

  只提皇后娘娘不提自己,您这个样子王爷见了该有多心疼?

  端木筝还在对着墓碑喃喃自语:“我也过得很好,您无须担忧,这场仗打完之后我不会再回楚国了,王爷也会留在这里,我想协助他处理战后的遗留问题,让西夷百姓从耶律凡的暴政中解脱出来,过上和平安宁的生活。”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出了嗤笑声。

  “没想到啊没想到,区区一个刺客也会心怀大爱。”

  熟悉且阴毒的语气令端木筝悚然一惊,想也没想就直接拔剑转身,雪白的剑刃映亮眸底的一刹那,那人也从树后现出了身形。

  “拓拔鹰……”

  “不错,还认得我。”拓拔鹰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说,“也不枉我在这里等候多时。”

  端木筝没有接话,只是暗暗握紧了剑柄。

  整个西夷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几大世家死的死伤的伤,已是元气不复,拓拔家就更不用说了,早在拓拔桀死之前就被耶律凡收拾得差不多了,没想到管理明月楼的拓跋鹰居然还活着,难不成是因为有那些杀手的保护所以才逃过一劫?

  如此想来,她或许已经被包围了。

  端木筝警觉地梭巡了一圈,并迅速思考着对策,就在这时拓拔鹰又开口了。

  “不过你有这么个性子也不出奇,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女,叔父平时也是如此道貌岸然,骗得那些百姓都把他当成神仙顶礼膜拜。”

  闻言,端木筝骤然一僵,脸色也开始发白。

  “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清楚!”

  “我说得不够清楚么?啊,抱歉,那我重来一遍。”拓拔鹰斜了斜嘴角,不怀好意地笑了,“你是拓拔桀和端木英的女儿,也是我的堂妹,明白了吗?”

  端木筝身体猛地一晃,差点就地倒下。

  “不,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要想听我可以讲上几天几夜,不过眼下时间紧张,我还是挑重要的说吧。”拓拔鹰刻意顿了顿,确定她在听之后才逐字逐句地道来,“你的亲生父亲拓拔桀是被宁王一点一点折磨死的,就在灵霄关的地牢内。”

  “你说谎!”

  端木筝倏地大叫出声,娇躯也随之晃了晃,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然而拓跋鹰并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步步逼近,似要把她推入无底深渊。

  “难道这么多年以来端木英一点都没向你透露过吗?还是你心里清楚却不想承认?”

  一语中的。

  端木筝仿佛被某种利器刺中了心脏,再也无法维持坚强冷静的表象,踉跄几步跌坐在坟前,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了。

  兴许是见惯了正义凛然的她,拓跋鹰非常享受她此刻不堪一击的模样,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往最脆弱的缝隙里钻,从而击溃她最后的防线。

  “幸好你今天没有带着宁王来扫墓呢,否则端木英在天有灵不是要被你气死?一个灭你国家杀你父亲的男人,啧啧……”

  “住口!”

  端木筝死死地捂住了耳朵,俨然是被刺激到了,拓跋鹰即将达到目的,不由得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绿莹莹的瓷瓶,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对宁王下手的,真相已经摆在这里了,以后要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不过若是你想要替父报仇,我这里倒是有个见血封喉的好东西……”

  啪!

  端木筝狠狠拍落他掌心的毒。药,却未发一语,眸心微微发红,就像是下元节时悬挂在天边的血月一样,异常狂乱。

  毫无疑问,她已经开始动摇了。

  拓跋鹰见时机已经成熟,果断抛出最后一个诱饵:“你知道,现在西夷这棵大树已是摇摇欲坠,我与耶律凡达成了约定,只要能击败楚军收复失地,拓跋家将会东山再起,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家族,若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叔父的地位和声望将由你来继承。”

  端木筝突然定在那里不动了。

  怪不得……她早该想到的,以整座城的生灵来作祭,这样庞大而邪恶的阵术除了拓跋氏还有谁能造得出来?

  拓跋鹰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恐惧,顿时自负地笑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拓跋家的阵术师早就埋伏在楚军营地周围了,听说那个姓谢的挺厉害,瘸着腿还干掉了我军几员大将,干脆就从他下手好了……”

  最后一个音还未淡去,面前突然白光暴涨。

  “千朝!”

  风声骤起,吹得衣袂猎猎作响,拓跋鹰察觉到情况不对,正欲转身逃跑,端木筝闪电般拔出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他看到的不是那个处于崩溃之中的弱女子,而是一个冷静自持的剑客。

  与此同时,蹲守许久的千朝也从后面夹击而来,冰冷的剑尖划破衣料抵在拓跋鹰的背上,仿佛随时都会穿胸而过。

  中计了。

  耳畔的脚步声越来越密,想必是明月楼的刺客在靠近,端木筝不慌不忙地捆住他的手,随后漠然吐出一句话。

  “我不会为一个给我服毒的人背叛我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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