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_北京梦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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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番外篇之二:《光笋》

  有关青春期。

  有关交友、初吻,和心动的过程。

  孟春水又一次在梦里见到了那人,站在一片黄得晃眼的沙滩上,背后是海。短发,逆光,笑得温暖,对他毫无遮拦地张开手臂,身形让人想起雨后拔地而出的春笋。早晨醒来,他盯着窗外暗灰色的天空,对自己说:又没记住。

  他总是记不清那人的长相。

  在梦里到底看清了吗?

  他居然也记不住了。

  甚至不确定那片沙滩究竟是不是黄色,毕竟就算是红色,在他眼里也没什么分别。

  窗外有两只燕子呢喃着飞过,孟春水这才按掉闹钟,如往常一样洗漱穿衣。找校服裤子费了不少时间,光着腿站在衣柜前乱翻,南方十一月底的凉气让他觉得不太舒服。

  想打喷嚏,却忍住了。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好变成透明。直到饭厅里冲着空气用土话狠骂的爷爷揣上烟斗,黑着脸出门打牌,这两个喷嚏才打了出来。

  闹钟定得很早,孟春水磨蹭半天,背上书包出门时也不过六点二十,结果走到公交站才发现是周六。于是他又走沿着江畔往回走,水面上泛起湿冷迷蒙的水雾,走到公寓楼下时天色已然大亮。在家很无聊啊,在学校也是,他这么想着,从包里翻出两本联赛题库,蜷缩在沙发上,开始算他的开普勒定律。

  九点多的时候,家里电话响了。

  对面人说:“哥,我是小阮,今天出来玩吗?我们几个老地方等你呀。”

  孟春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手边的练习册,和声道:“好,稍等一下,我半小时后到。”

  他这声音听起来是在笑的,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他甚至觉得自己确实在笑。然而倘若他当时肯照一照镜子,就会发现自己跟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打电话的男孩姓阮,在同校初中部上三年级,比他低一级,应该是平时一块玩的七八位之中年龄最小的了。那些家伙多数都是高中生,其中也不乏高二甚至高三的,但他们每个人都喊孟春水一声“哥”。

  因为每次“出去玩”花的钱,都是他一个人出大头。

  所以尽管他只有十五岁,叫声“哥”也是应该的吧?

  但是,为什么要他出大头呢?

  孟春水虽然不缺这点钱,但他仍然不是很想回忆其中缘由,也不想回忆自己当时是怎么跟这群年龄各异、奇形怪状的哥们混在一起的。

  最初大家只是一帮在重点高中里显得格格不入的问题学生,放学经常被迫在德育处碰面,于是也就逐渐互相认识了。互相认识的下一步便是一块出去瞎玩,当时邀请孟春水加入,他也就没拒绝。

  拉帮结派者所追求的向来是一种归属感,然而每次跟着这样一群业余混混在老长沙城里胡侃乱逛,孟春水其实从没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去考虑这事的合理性。

  他只是觉得,无所谓啊,有朋友一块待着至少会显得正常一些吧?

  以前天天被德育处老师盯着,不就是因为一个朋友也没有吗?

  还有就是因为他老是在到校之后躲在厕所隔间里,让人没辙。大家甚至都猜测这个习性奇特的物竞种子选手天天想的都是自残自杀一类的事情,殊不知,孟春水他只是不太想见人,并不是不想活。汜减zcWx.OrG汜

  顶多算个自我隔绝吧?

  但有时候,一个人待在家里,他同样也会觉得无趣。

  尤其在每次梦到那片沙滩,还有那个春笋一样鲜灵的人之后。

  后来孟春水才发现,跟“朋友们”出去玩,也不是完全随心所欲的。

  他们需要他付出很多。

  当时一群朋友围着他问:“你这人怎么这么冷淡啊,认识好长时间了,感觉还是不能和我们玩到一起,距离感太强了。”

  孟春水吃了一惊,他想,平时聊天,我也聊了啊,跟你们喝酒,我也没少喝啊,原来还需要我和你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吗?不能像现在这样相安无事吗?

  又有人说:“怎么对朋友好,对其他人好,你会吗?你是大公子哥,果然跟我们不一样。”

  孟春水突然有点烦了。

  却又听另一人说:“听说你有几辆超酷的机车,带我们玩玩呗,水哥,我们是好朋友啊。”牺如 kanzongyi.cc 牺如

  哦,原来是这样,孟春水又松了口气。通过“玩意”能解决的问题,就不并能引起他的任何恐慌。

  于是,当时哈雷摩托很拉风,他就把自己的借给他们骑;当时喇叭裤风靡九州,他就给朋友们每人买了一条;当时迪斯科舞曲正当流行,他就带着一帮人去长沙最火的迪厅,花钱点了很多五彩斑斓的酒。

  迪厅里的姑娘,愿意信他已经十八,往他身边凑的居然不少,孟春水觉得无措,就把她们推给朋友,然后自己跟那儿喝酒,乱晃,宛如孤独求败。

  事已至此,大家都开始叫他“水哥”了。他也跟他们玩闹说笑,在楼道里遇上会打招呼,同时带着他们学会了各种这个年龄本来见识不到的娱乐,他自己还是其中玩的最好的那一个。

  有时也会错觉,是不是“朋友”全都不过如此。

  孟春水并不为此寒心气馁。他非常清楚,自己大概只是想维持一个“有朋友”的状态来宣誓自己的“正常”,证明他可以和其他同学一样随意呼朋引伴,从而不被教导主任盯着,认为他心理有毛病。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芈何芈至于朋友是谁,又是为什么要做朋友,朋友在一起又该怎么相处,都不是他所关心的,而花钱按照朋友们说的“对他们好”,也只是各取所需,双方都没什么真心,反而是一种公平的体现。

  反正他零用钱多得是。那些玩乐,也不是很费精神,他能处理得游刃有余。

  这样一来,谁也不会觉得难堪吧?

  事实证明他仍然想得太过于简单。

  朋友们叫惯了他“哥”,还真就希望被当作弟弟一样宠爱。他们居然提出要求,想去孟春水家里看看。

  孟春水说:“家里不好玩,很挤。”

  朋友们笑:“怎么会呢,哥你爸爸不是大官吗,怎么可能住得挤。而且哥品味这么好,家里一定有很多高级衣服和玩意吧!”牺如 suyingwang.net 牺如

  于是,当他们咋咋呼呼地站在湘江边的小公寓下,又面露失望地走进窄仄楼道往上爬时,孟春水觉得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想,都说了不好玩,大不了下次不来我家玩了。

  结果,刚把家门打开,那群朋友的抱怨,就戛然而止了。

  孟春水抬眼,赫然看见自己一个多月未见的父亲,正和曾经崇拜的美术老师,像两条滑腻的蛇一样在沙发上缠绵。

  二人愕然地停下,分开。老师面露土色迅速躲进浴室,父亲暴怒。

  朋友们皆大惊失色,木然愣在他身后。

  孟春水则出奇地平静。这种场景,他见过很多次了,自从将近一年之前头一次撞破此事,父亲就很少回家了,但还是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家里,多数时候,都是以刚才那种方式。

  孟春水甚至有点见怪不怪,他觉得父亲对于被自己看见,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但这回还带了朋友啊,会不会不同?

  不过朋友们已经像受惊的麻雀似的溜干净了。他眼前只剩下父亲半裸着上身,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怒道:“谁叫你把外面那些杂种往家里带的?回家之前不知道敲门吗?”

  孟春水觉得,这话问得简直太可笑了,敲门会有人给他开吗?他直视父亲,平声道:“我有钥匙,为什么要敲门?”

  “钥匙交出来!”

  “我自己的钥匙,凭什么给你?”汜减Zc&#*rg汜

  这话一出口,父亲的巴掌就铺天盖地般砸到他脸上——其实孟春水多少也已经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他站直身子挨打,好像在做一件早已习惯的事,全程非常冷静。心里想的是:打死我也没辙,反正我千万不能没有钥匙,就算爷爷在家也不会给我开门的。

  待到那男人骂累了也扇累了,垂下头让他滚蛋,孟春水就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屋里,把门锁上。他不能用浴室,因为老师还在里面躲着,只能拿件旧背心,沾着暖瓶里的温水,把脸上的血擦干净。

  擦完之后,孟春水照着反光的窗户仔仔细细检查一番,大概确认没有残留血迹,但左边的腮帮子已经被扇肿了。

  多少巴掌啊?有十五个吗?明天上不了学了吧。不知道这次亲爱的“朋友们”会不会保守秘密呢?孟春水平躺在床上,冷笑着想,如果全校同学都知道了,虽然自己日子不会好过,但那张诚恐怕也在初中部待不下去了,就算继续赖着也会很苦。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不算太亏。

  这时,他听到房门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以往每次这样揍完他之后,父亲总会留下一些现金,然后消失。揍得越狠,那一沓钱就越厚。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那颗早已烂掉的良心的觉醒。

  随后他就听到一些轻声的交谈,然后是大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

  孟春水知道这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本来想起身去拿一下门口的钱,却发觉自己根本不愿意下床。啊,寄人篱下,靠人养活,确实很辛苦嗳,他闭着眼睛想,脸已经开始火辣辣地肿痛,但相比之下,无家可归也没钱可花,似乎要更加悲惨。

  暂且这样过吧,我可要快点上大学打工啊。

  不多久,他睡着了。又是那个梦,梦里那个人还是一样的挺拔亮眼,他跑过去抱他,脚下踩着柔软的沙子,这次他竟然抱住了——那人捧着他肿得老大的半边脸,很心疼地说:“快来找我呀,我等着你。”

  那次孟春水从下午六点,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他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拥抱,只是那人的音容,却再次模糊了。

  朋友们果然没让他失望,脸差不多消肿之后,孟春水回到学校,发现路过之处全是细碎的指指点点。

  他知道某条劲爆新闻已经传遍校园,心里没什么波动。只不过,以前养的那些“朋友”,现在倒还真是一个也不来找他了。已经没有友情了?看来是白养了?正好,他也已经烦了,那群吃饭从不带钱包,没他连迪都蹦不起的人,其实就是寄生虫吧?

  于是孟春水又开始独来独往,尽管是在老师们担忧的眼神中,他仍觉得还算自由。不过,心中那种越来越明显的麻痹感,还是让他时不时感到担忧——这样下去,会不会哪天自己就变成一个既不会高兴也不会伤心的石头人了?那岂不是,真像教导主任以为的那样,心理有毛病了?

  但如果真成那样了,自己也没办法呀。芈何芈

  孟春水决定顺其自然。

  后来某天,作为全省唯一拿到高联金牌的高一学生,他站在领奖台上,对着镜头露出标准微笑,突然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所谓。唯一的麻烦是,最近那些以前的“朋友们”总是喜欢找他事儿,说他跟他爹一样是同性恋,以前对他们那么好,纯粹是图谋不轨。搞笑的是他们腿上还穿着孟春水给他们买的喇叭裤。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实在是很烦,却总是一帮人跟那儿堵着,一副要讨说法的模样,搞得孟春水没法不理。

  渐渐地他也琢磨出一些打人快准狠的技巧,经常能够自己对付对付,然而对方人数一旦多一些,他的解决办法还是跑——虽然不是很怕疼,但动不动就挨顿群殴确实不怎么划算。

  跑的时候,挺丢人的,孟春水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又想: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地方?

  他并不是很伤心难过,只是觉得很厌烦,对一切。

  没过多久,他还真要离开了。

  起因是一次跳江。

  不是他跳,是爷爷跳。1999年2月15日,大年三十,孟春水劝说未果,眼见着那个又黑又瘦的狠戾老头一边大骂着“我没那个同性恋狗崽子”,一边从铁路桥上纵身跃入湘江黑色的旋涡。

  啊?发生了什么?说实话当时孟春水还有点发懵,前一分钟爷爷已经答应从桥栏上下来,他自认是差不多劝好了,怎么这一分钟,就跳江了?

  隔着一条刚有列车驶过的铁轨,他转头看见了父亲,叼着烟,脸上神色冷淡,好像并没有对刚才的事情有什么震惊。

  反应倒是不小,男人冲上来,又打了他一巴掌:“养你做什么?连你爷爷都劝不住?大过年的晦不晦气!”

  孟春水对疼痛感到混沌,隐约感觉这回好像没有流血,但他脑子里还是嗡嗡的,周身的风也冷,冻得人没法好好思考,并不能够分清父亲这一巴掌到底是惩罚还是在庆祝。

  汜减zCWg汜。只是觉得好讽刺,前一天他还给自己过了个生日,对着只插了一根蜡烛的三角蛋糕许愿:新的一年少挨点打,多攒点钱。

  他想:刚才爷爷跳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跟着一块下去?

  并不是不想,深究其因,大概是不敢。

  后来父亲似乎也觉得在长沙没法继续待下去了,在四月的时候,把他像件行李一样带去了北京。孟春水坐在火车上,路过许多江河湖泊,心想:上次从吉首被接到长沙时坐的火车,好像开得比现在这辆慢。

  又想:这几年,车变快了,自己好像一点长进也没有。因为直到最后,无论怎样,无论看起来如何,无论他是否擅长蹦迪说谎喝酒打架装潇洒,他还是和那个七岁时被陌生父亲带离荒镇的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

  都是一样的厌烦,自闭,胆小如鼠,并且十分的寂寞。

  孟春水并不认为自己这种灰尘一样的人去了北京又会有什么改变。

  至于那个在梦里说要等他的人,可能也一辈子都不会遇见吧?

  注意到赵维宗,是因为他笑得太大声了。

  孟春水当时正一个人往陈旧的破四合院里搬行李,不远不近地,就看见那人侧脸对着他,蹲在墙根边上,正和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一块捧腹大笑,好像中了彩票似的。

  任谁听了那笑声,也能感觉出,他是真快活。

  邻居?孟春水避开那人的眼神,扭身关上自家院门,默默地想,好像是很单纯的一个人,但估计也不会认识吧。他弯腰擦着新家积了满地的灰尘,觉得并不想任何人来自家做客。

  但他们第二天还真就认识了。

  孟春水当时险些迟到,原因还是不想见人,尤其是“新同学”这类充满好奇心的生物。最后强迫自己头一天不能怂,结果初进班门就看到了他。那人坐在第四排,眼睛星星亮亮的,居然正在朝他悄悄招手。

  孟春水装作没看见,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挑了最后一排的没人的角落坐下。

  谁知道那家伙居然当着全班的面,直接抄起书包课本,抛弃漂亮女同桌,在他旁边空位上落座了。

  班主任淑芬就着茶壶喝了口茶,皱眉道:“赵维宗,你在干嘛?”

  那人站起来,大声道:“报告老师,我想换座位,请您批准。我后排的夏林同学近视眼,您正好可以让他往前错。”

  淑芬气得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最后还是皱着眉说:“那就这样吧,夏林到时候记得换,现在开始早读!”

  然而那位赵同学显然并没有读书的意思,只听他在一片之乎者也中,用一种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孟春水同学,咱俩其实是邻居,你刚才也听到了,我叫赵维宗。”

  孟春水用余光看见,那人正撑着半边脸,专注地看着他。

  于是更不敢转头了,只是盯着课本上的铅字道:“赵维宗同学,你准备一直坐在这儿?”

  “对呀,”赵维宗笑了,“你不乐意?”

  “我?我无所谓。”

  “那就好,哎,那你说我算不算你在这个学校交的头一个朋友?”

  孟春水并没有继续接话,而是跟着读起了《论语》。说真的,他并不想交什么朋友,他其实连“朋友”这个词都不想再听到了。

  牺如 tianlaixsw.com 牺如。刚认识头一天,赵维宗就要拉他中午一块吃饭。

  芈何芈。那人还是一副轻松的模样,趁着课间最后两分钟跟他说:“校门口那家门钉肉饼今天重新开业,老板可算把他媳妇追回来了,中午要不要一块去试试?保准你一口爱上。”

  孟春水其实不是很想去,但是看见这人一脸认真,好像在说什么秘密似的神情,他觉得直接拒绝也不太好,于是答应下来:“好的,谢谢你邀请我。”

  “噗,用不着这么客气,吃个肉饼还谢,谢你个头。”赵维宗这么说着,一不小心就把手里的橡皮弹到地上,弯腰捡去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那天中午孟春水放下筷子,习惯性地要去结账,却被赵维宗按在椅子上,手里还给塞了颗薄荷糖。那人一本正经:“你刚来,怎么说也是客,哪有客人请客的道理?”

  说罢他就插着兜排队结账去了,孟春水坐在原处,有些发愣地看着他跟老板胡侃,最后举着两根奶提子回来。

  赵维宗自己叼了一根,在他跟前站定,把另一支递过来:“老板送的,虽然快化了。”

  那是孟春水头一次吃奶提子,是一种很浓的奶香,还能嚼到葡萄干。忆起之前在湖南,他好像没有刻意挑选过冰棍。

  那也是他头一次,见到有人愿意请他吃饭,即便是并不怎么贵的门钉肉饼。

  事情进展得有点出乎意料。

  孟春水有点恐慌。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怎么就天天跟那位赵同学厮混在一起。

  他只知道早上那人一定会准时在他家门口敲门,然后和他一块走去学校,于是他无数次路过厕所,克服躲进去的冲动,没有迟过一次到。

  他只知道那家伙简直就是一藏在胡同里的老饕,天天哪儿好吃去哪儿,犄角旮旯随便钻,还非要拉他一块。最与众不同的是,他大大方方地跟孟春水约定,轮流请客,谁都不许乱来。

  他只知道那人每天有爸妈要陪,有妹妹要哄,还有爷爷奶奶要照顾,生活满满当当的,好像过得简单又舒适——他经常听到隔壁的欢声笑语。

  所以,朋友吗?

  这种让人舒服的朋友,是孟春水之前没遇到过的。

  但这仍然不足以让他感到恐慌。孟春水恐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那人好像有了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虽然被人说过“不会对人好”,但别人对自己好不好,孟春水是非常敏感的。

  显得不在乎,是因为他自有一套理论——那些对你好的,你没法保证他永远愿意对你好,那些对你坏的,你干什么他都会对你坏。本就是没法控制抑或影响的事,所以你本身在不在乎也没什么意义。

  但他没问过自己,万一有那么一个人,完全无条件地对你好呢?他好像无欲无求,单纯想让你快乐一点。

  好比那次在小面馆里,他吓唬赵维宗班里那些谣言都是真的,他确实和男老师有一腿,那人的关注点竟然还落在给他报仇上。后来他装醉,装走不稳,要赵维宗把他扶回家,那人居然也百分百地相信了,甚至把他给背了起来。

  孟春水趴在他背上,觉得自己快要掉下去了。

  暴雨砸在身上,他觉得有种什么东西在不受控制地发生。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发高烧,母亲不肯带他去镇里的卫生所,反而边揍他边把他往门外推,说他装病捣蛋。可现如今,居然会有这样一个人,完完全全地在信任自己,甚至想要……帮助自己?

  是这样的单纯、直白、热烈。

  哇,这是为什么啊,我该怎么办啊?

  确切地说,他当时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层面,赵维宗就宛如一场盛夏的暴雨,冒冒失失洋洋洒洒地冲进他的生活,给他心里那些冰块浇上热水。

  让他有点猝不及防,好像没有借口逃避。

  同时又有点开心。汜减zcw&#*g汜

  真正意识到自己确实喜欢这个人,其实也没花多长时间。

  当时放暑假前,学校组织去密云学农,他们挖了一整天的土豆花生,晚上则留宿在当地农民的家里,一群男孩并排躺在大通铺上。

  当时赵维宗就在他旁边,还故意侧身躺着,眼睛亮晶晶地看他,于是孟春水只好装睡,却很快被他轻轻“拍醒”。牺如 75zworg.com 牺如

  只听那人小声说:“我们溜出去看星星吧?”

  鬼使神差地,孟春水跟着他,顺着布满荒坟的土坡,爬上了村边的小山丘。

  孟春水低头拨开缠着脚腕的灌木,他已经被咬了一腿的蚊子包,并且很困很累——他不禁自问:到底为什么要在干了一天农活之后爬山?

  当他正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听到前方一声“到顶了”,然后一抬头就看见了赵维宗。那人站在坡顶的一块大石头上,插着腰回头冲他笑,身后满天的星星,好像一场冻结的大雨。

  后来赵维宗说了很多,什么“每次看到好看的星空,都会觉得心胸开阔了不少”,什么“什刹海的星空也很漂亮,地下热热闹闹的,仰头看天别有一番滋味”,还有什么“真没想到咱们能成为这么好的朋友,短短几个月,就觉得好像认识了好几年”。

  孟春水一句一句地听着,并不太明白眼前这人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么多心里话,但他确实仔细思考了这些话里可能蕴藏的各种意味。

  他还发觉自己的视线始终无法离开他。

  第二天早上,孟春水被赵维宗喊醒,说要赶紧去抢早饭,不然待会儿没鸡蛋了。于是他在一群睡眼惺忪的男孩中间手忙脚乱地穿起裤子,一出房门就看见赵维宗已经穿得整整齐齐,正站在院子里等他。短发,逆光,笑得温暖,身形让人想起雨后冒出的青笋。

  孟春水一时竟有点恍惚了,居然有上前抱他的冲动。

  他忽然意识到,自从来了北京,他就再没有做过那个重复的梦。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发现?

  是不是因为已经不用在梦里等着和他见面了?

  别人喜欢什么都会去追求或者等待。可孟春水没有这个打算,他准备暂且藏着,哪天藏不住了,他就逃。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芈何芈没敢想过别的可能。

  所以后来,当他们吊在半空中拥抱,当孟春水看着面前不足一拳处那人通红的脸,感受着下半身奇异的硬物感时,当他坐在屋檐上叙述过往,听见那家伙说喜欢他,要和他在一块才能幸福时,他的心情非常复杂。

  怎么说呢,他走在冰雪路上,喜欢天上一个太阳,他本想喜欢就喜欢吧,喜欢太阳的肯定海了去了,我看看就好,结果这太阳居然自己蹦了下来,直直地砸在他头上。

  孟春水想:大事不妙。

  得逃吧?

  他匆匆忙忙逃到了武汉,可又忍不住从竞赛机构溜出去和那人通话,还神经似的给他听什么江声。他夜里溜回去,偷偷洗着冷水澡,觉得自己很惨。

  为什么惨?其实他也是想要捧着太阳的,但他真的可以吗?现在能捧,那以后呢?孟春水很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交朋友都得靠钱维护,最后还落得人人喊打的下场。他想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不招人喜欢的人,也不怎么能给人幸福的感觉,就像冬天湘江上漂浮的那种发乌的陈旧冰块。冰块怎么捧太阳?

  或者他也可以尝试改变自己,但那恐怕需要很久,因为仅仅是动一动改变的念头,都让孟春水莫名地恐惧。再者,就算赵维宗现在喜欢,等他真的改完了,那人也早该厌倦了吧?

  太阳早晚还是该回到天上云间的。

  于是孟春水想出了一套还算满意的说辞,回北京尽数告诉了赵维宗。他估计没人受得了自己那副完全不在乎也不想努力的混蛋模样,谁知道,赵维宗居然眼睛红红地抱住他说,他不逼他,他要等他。

  还说什么长路漫漫果汁分你一半。

  看起来很心疼的样子。

  孟春水感到自己对“人际交往”这件事的认识,再一次得到了刷新。

  真这么喜欢我?

  这就好比一个人,他首先站在你面前,又亲切又耀眼。他万分诚恳地说:“快看,他们口中说的‘好’,其实就是我呀。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挺好?”

  然后又说:“但我所拥有的‘最好’,是一定要留着送给你的。反正我决心已经下定了,你看着办吧。”

  孟春水觉得,自己再鸵鸟下去,好像就真的太神经病了。

  又看着夕阳下两个人抱在一起的影子,第N次想:我怀里就是天使吧?

  他很快停止了这个拥抱,很正直的样子,但他知道自己其实挺愿意一直这么抱下去的。

  要一个习惯被动接受的人,转换一种主动的交往方式,光有愿望是不够的,可能还得需要一些硬性的要求。

  为了逐步向“主动型人格”靠拢,孟春水偷偷写了个单子,列举了几十条要主动做出转变的事,例如帮赵家修理雨棚,邀请赵维宗一起去西直门新修的图书馆学习等等。

  同时,这单子里也不乏一些对自己日常的要求,比如见到同学邻居主动打招呼,还有不在班级活动里消极怠工,这些小事都是他以前没兴趣注意的。

  孟春水心里清楚,即便这长长的一单子事情全都做到了,他可能还是没法改变本质。但他也并不妄想哪天能成为赵维宗那样的人,像带着光似的,他只憧憬以一个平和的、无愧的姿态站在那人身边,而不是如以前那样,暗淡得像个影子。

  那是他头一次有“为某段关系付出努力”的念头,于是觉得自己不该做得太差。

  只不过这单子里有两件事确实比较难做,孟春水一直没太想好怎么发起,也不确定到底要不要做。

  谁知道机会很快就来了。

  第一件事,也是难题中的难题,就是主动向赵维宗坦白自己最不想回忆的过去。

  难度真他妈的大啊,孟春水坐在晃晃悠悠的火车上,看着对面铺位上那人的睡颜,感觉有点头疼。当初没有主动叫他一块,而是等着看他会不会追上来,一是因为不好意思大年夜叫人跟着自己私奔,二就是因为他自己也不太确定——这趟回去,到底能不能找到亲妈?

  牺如 9bzw.com 牺如。他已经快忘了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就算找到了,又能不能问出答案,就算问出来了,自己就真的想接受吗?

  后来他发现,事实确实和他想象的一样残酷,当年确实就是母亲抛弃了他,按理说这一巴掌已经够疼,可他紧接着又挨了一刀——他得知母亲本就不是自愿生下他的,于是自己被抛弃也是罪有应得吧?

  孟春水走在田边土路上,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他让赵维宗往前走,自己则在后面追着,妄图以此进行短暂的自我麻痹。

  汜减zcwX.OrG汜。芈何芈。看见那个人的身影,好像就会觉得一切没那么糟。

  后来他们逃难似的跳上火车,好像能在铁轨的摩擦声中抛下一切。孟春水靠在赵维宗身上,他又在装睡,因为不太清楚该怎么聊天。他感觉到,身边这人显然也是非常紧张的,浑身都那么绷着,给他当人肉靠垫。

  孟春水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王八蛋。

  他中午跟人家说“能不能请你别离开我”,其实是因为自己心里的某种恐惧,谁知道赵维宗居然蹲在地上哭了,还跟他说,只是因为感动。然而孟春水却逐渐明白了他真正的心情——当你喜欢一个人,并且他身上某些不好的、黑暗的部分赤裸裸地展现在你面前,并且他告诉你他为此痛苦,你是不是也会难过?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猜测赵维宗此时心里绝对不比自己好受多少。

  孟春水突然很想跳起来,直视赵维宗的眼睛,大声说一句“我喜欢你”——这想法看起来莫名又疯狂,但那确实是他真实想做的事情——他想自己不能只是索取承诺,更不能因为赵维宗不向自己索取而就那么忘记付出。

  没立刻说是因为他在装睡,这会儿跳起来,赵维宗可能会吓一跳,并且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受了受刺激。

  不过下车之后,在站台上,他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至于什么路人惊奇的眼神、列车员错愕表情,都不在孟春水在意的范围之内。他只有一双眼睛,只够看见赵维宗一个人。那人近乎惊喜的模样深深地刻在了他心中。

  再后来,他们并排躺在长沙小公寓里的水床上,看见窗外江边又在不要钱似的放烟花。那晚上孟春水把自己曾经在长沙荒唐浪荡的岁月一五一十地招了,包括他怎么害怕被当做“没朋友的怪人”,怎么被教导主任约谈,还包括他把某辆朋友撞报废的哈雷卖给废品站的窝囊历史,全都说出了口。

  说完他觉得很轻松,因为觉得自己在那人面前终于没有秘密了。牺如 tianlaixsw.com 牺如

  赵维宗则紧紧握着他的手,骂他缺心眼。汜减汜

  其实当时他很想拥抱的,并猜测赵维宗亦然。至于为什么没抱,大概是因为这是在床上,俩人都不太好意思。

  不过孟春水还是偷偷地笑了。

  事实证明,坦白这件事,他做到了,而接受这件事,赵维宗同样没让他失望。

  孟春水感觉棒棒。

  两座大山攻克了一座,至于这第二件难事,说来有点羞耻——孟春水想亲赵维宗,非常想的那种,可他之前总是没抓住合适的机会。

  每次看到赵维宗一脸正直地跟他说话,而他心里想的是亲嘴,孟春水总觉得自己像个流氓。

  每次拉个手搂个腰都能把那人脸弄得通红,而他心里想的仍是亲嘴,孟春水越发确定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流氓。

  流氓亲不到喜欢的人,是非常郁闷的。

  不过流氓很快等来了机会。

  对于赵维宗跟隔壁职高那群混混的过节,孟春水早就找杨剪了解了个大概,无非是一开始因为小事结仇,然后在一块打过几场架,各有输赢,于是积下了过节。这种情况一般都需要来场狠的真正分出胜负,从而做个了断。

  这事儿赵维宗并不愿意跟他多提,偶尔茬架,也都背着他偷偷去。哪知他的革命队友杨剪同学早就“投了敌”。那天正是约好最后一架的日子,杨剪早早到了学校,趁赵维宗不在把孟春水给拉了出去。

  “今天都要来狠的,他们那边可能人比较多。职高吗,你也懂,不怎么要脸的。”

  “赵维宗应该不希望你告诉我。”

  “你以前其实经常打架吧,我看得出来,也就他跟瞎了眼似的觉得你是温室小花,不能沾这些烂事儿,”杨剪笑笑,“我也就告诉你一声,来不来,自己定。”

  “我会去的。”

  “今儿下午放学有年级大会吧?我们就跟北门后面那巷子里,你不是要上台讲什么学习经验吗,晚点来找也无所谓。”

  杨剪说完这话就走了。

  那天下午,赵维宗连最后一节自习也没上,就偷不吭溜了,孟春水坐在桌前,穿着一会儿上台用的西装,觉得心烦意乱。

  他着实没怎么亲眼见过赵维宗打架,只听杨剪描述,是比较弱鸡但胆儿大的那一类,他也没见识过那群职高混混实力如何,两方差异又到底悬不悬殊。

  结果越想越不放心,他自己好不容易脱离了一会儿打人一会儿挨揍的境地,非常清楚那滋味实在不好受。要是赵维宗今天被打出个所以然,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于是,放学前他直接把演讲稿塞到班长手里,说自己临时有事,然后背上书包就跑了。

  跑到北门后巷时,居然在巷口看到了杨遇秋。那姑娘吓得不轻,一直哭,孟春水又跑近了些才发现,这情况确实不怎么乐观——

  是一场混战,两方约莫都有二十个人。职高大半拉子都趴下了,可杨剪那伙儿也好不到哪儿去,人人自顾不暇,尤其赵维宗,被一个看起来类似头目的大块头压在地上,虽然在狠命踹着那人肚子,可无奈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眼见着就要被碎了底儿的酒瓶砸中脑袋。

  孟春水突然觉得很烦,他想你们打架算了,关我屁事,但凭什么让赵维宗对付最胖的这个?他扔了书包,心说今天倒要看看天下混混是不是一样难搞,两步就冲了过去。

  结果证明,长沙混混似乎更难搞一些,北京这位,就是看起来胖,骨头脆得跟刚炸好的薄脆似的,他瞅准了角度,一下子就把那人举着瓶子的胳膊给拗断了。

  两声大叫:一声是那断手胖子的,一声是赵维宗的。

  孟春水拎着胖子软绵绵的后领,把他从赵维宗身上提溜起来,然后瞅了躺在地上满脸羞恼的那人一眼,意思是你先起来,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然后他踩了一脚那胖子的小腿,直接把人按在地上。胖子断手直抖,被压得整个人跪在赵维宗面前,哀声求饶。芈何芈

  “他,我的。”孟春水仍保持压制姿态,拿下巴指了指蹲在一边粗喘的少年,“让你手下都滚,赶紧的。”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撤,听到没有,全给我撤!”胖子都快哭了。

  “磕个头。”孟春水从他身上起来,又道。

  胖子扭着肥腰就要给他作揖。

  “不对,是给他磕。”孟春水又把他往赵维宗那儿踹,“磕完你也滚。休息好了要是愿意再来,那就找我。记住我长什么样了没?要不再看几眼?”

  那胖子哪敢再看,屁滚尿流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爬起来溜了。

  “操,我真没想到,”赵维宗还蹲在那儿,脸上时青时红,不一会儿他还是笑了,“牛逼了春水,以后我是你马仔。”

  孟春水则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走过去蹲在那人跟前,轻轻把他往自己面前揽。

  “你……你干嘛?”赵维宗瞪大眼睛,悄悄瞥了一眼身边早已惊呆的杨剪和杨遇秋,还有趴在地上呻吟的诸位同伴。

  孟春水邀功似的看着他,又摸了摸他带着一小块血迹的嘴唇,小声说:“有件事我想做很久了。”

  赵维宗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对这想法了然于胸:“不成,人看着呢!”

  孟春水把西装外套脱掉,帘子一样遮住两人脑袋,又道:“成了吗?”

  “那好——”这话没说完,赵维宗就感觉到两片软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唇,紧接着,孟春水的右手,很温柔地抚上了他的脸颊。

  他本来担心头一回做这种事,万一那哥们张嘴之类的,他估计一时间会羞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然而孟春水并没有张嘴的意思。他只是轻轻地触碰,贴紧,气息平稳,让人感觉他小心翼翼,非常珍惜。

  汜减Zcwx.oRg汜。殊不知,孟春水当时心里想的是:感觉非常棒棒,以后要多亲。

  当然,装逼一时爽,事后火葬场。第二天孟春水就被淑芬约谈,问他昨天有什么急事,怎么连学校的活动也敢翘。孟春水倒是理直气壮,说自己是去照顾人了。

  “什么人?”淑芬端着茶壶吹胡子瞪眼。

  孟春水拒绝回答,心里想,能告诉你是我的人吗?

  牺如 shucang.cc 牺如。后来孟春水学到了一个物理名词,叫做“光笋”。那是一种与丁达尔效应有些许类似的光学现象,通俗可以理解为通过细小孔隙直射下来的光柱。

  试想,漫天拥堵乌云,独有一束炽白天光像佛光似的照在你身上,就算你本身通体黑暗,那一刻是不是也会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运?

  孟春水很感激自己屡次做的那个沙滩梦,他认为那是冥冥之中的一种预兆——他和赵维宗的相遇并不是什么偶然,至于后来的一切,也是早就埋好的机缘。少年的心动似乎总是无理由的,但无理由的事情,我们往往可以归其为:命中注定。

  芈何芈。是哪个神啊仙啊什么的,赐给我们的,要用一生抓住的礼物。就像春雨下了,竹林间必有新笋生长,有的人遇见了,就必然会发生什么故事。

  孟春水,时年十七,曾经活得很丧,现在开始坚信自己的人生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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