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回忆_从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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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回忆

  凉风习习,桂香弥漫,如果能在此时倚在阑干旁喝着陈酿赏着月色,可谓无上的享受,只可惜御书房依然灯火通明,大片金黄色的光晕在廊下叠漾开来,合着持续不断的人声,把良宵美景破坏得彻彻底底。

  “北境那批军备是怎么回事?晚了十日还没运到!孟博若是不想干这份差事,本王不介意亲手卸了他头上这顶世袭的铁帽子!”

  楚钧此话一出,顿时令裴元舒想起当年太上皇赐封孟博之父孟轩为定国候时的场景了,念及中间的复杂关系,他出声规劝道:“王爷,孟家毕竟是外戚,这么多年待在北境并无大过,若仅以此事削了他的爵位,恐怕不好交代。”

  “担着外戚的身份,却做着佞臣的事。”楚钧唇角勾起锋刃般的弧度,寒意渐渐渗入了空气中,“自从孟轩病逝,孟博对于朝廷指派的任务就怠惰许多,这次的军备是运到西北前线的,晚一天,皇兄北伐的计划就会被迫延迟一天,即便本王现在不动他,等皇兄回来他孟家亦没有好果子吃!”

  “北伐这件事尚未摆到台面上来,孟博或许不知其中利害,但他急欲脱离朝廷的掌控却是真的,光凭这点已不可饶恕,恐怕陛下还没动手就会有大批官员弹劾他了,所以王爷暂且耐住性子,想办法把军备尽快弄去前线才对。”

  裴元舒不愧是三朝老臣,几句话就把局势分析得清晰透彻,楚钧觉他所言甚是有理,便开始安排人手去转接那批军备。

  传令、拟旨再批复,外经翰林院、枢密院、门下省走了一圈流程,待尘埃落定之后又到了凌晨,他压了压眉心,疲态尽显,冷不防灯台上烛芯一跳,他立时抬起头来,只见侍从屈身站在碎光闪耀的珠帘之后,低声请示着他。

  “王爷,今晚是否还在永宁宫宿下?”

  楚钧刚想答是,忽然察觉余光里浮着一抹银辉,扭头看向窗台,恍见玉蟾高挂天幕,脸色顿时一变。

  又是月圆之夜!

  他没忘记上次端木筝发病就是这个时候,当下也顾不得手头没处理完的政事了,闪身就出了御书房,墨色披风在半空中划下一道细长的弧线,旋即没入了黑暗之中。

  万籁俱寂的深夜,长街上骤然响起了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宁王府的大门前终止,守门的仆人匆匆接过了缰绳,还没弄清楚自家主子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人已如疾风般消失在门后。

  楚钧一路行至庭院深处,发现一丝光亮也无,急遽跳动的心才缓和下来。

  看来今晚无事。

  正想着,婢女恰好打着哈欠从房里出来,猛然瞧见檐下立着一道伟岸身影,不由得惊呼道:“王爷,您怎么回来了?”

  这话问的,活像他不该出现在家似的。

  楚钧眉宇间隐有不耐之色,却没有斥责她,只是沉声问道:“夫人睡了么?”

  婢女点点头道:“夫人今儿个歇得早,戌时就躺下了。”

  楚钧神色微沉,只怕她是哪里不舒服又不愿意让旁人看出来才借口睡觉的,于是大步一迈就进了房间。

  里面没有点灯,只余一抹月光淡洒床前,依稀照出青绡帐内的窈窕身影,看模样似乎睡得正熟。楚钧心头的大石彻底落地,积累了一整天的疲惫也在此时席卷了全身,他浑不在意,掀起纱帐在床沿坐下,然后轻轻地把端木筝露在外面的藕臂放回了榻内。

  半月不见,始知思念成灾。

  楚钧贪恋地看着她的睡颜,忍不住想感受一下记忆中柔嫩的触感,可在即将贴上的一刹那又停住了——他匆匆忙忙地从宫里出来,这双手沾了墨渍又攥过缰绳,实在不适合再摸她的脸。

  他正与内心的欲望抗衡着,黑暗中却悄然睁开了一双透亮的眼睛,眨了几下就不动了。

  “夫君?”

  楚钧遐思回笼,哑着声音道:“我吵醒你了?”

  端木筝摇头,撑起胳膊想要坐起来,未料服了药又是才睡醒所以使不上力,一个不留神就向楚钧扑去,他伸手将她接了个满怀,柔软且带着馨香的娇躯贴靠在他胸膛的一瞬间,所有的空虚似乎都被填满了。

  不想松手。

  这种从里到外都被充盈着的感觉不禁让他有些怀疑,在宫中的十几个日夜都是怎么过的?而她也真沉得住气,这么久以来进都不进宫,还当他这个夫君存在吗?

  楚钧如此一想又觉得心里莫名发堵,横在她腰间的手臂也渐渐变得冷硬,犹如钢铁一般,偏偏她在这个时候咳了两声,他顿时忘了所有不快,低下头去看她的脸色。

  “今天还是不舒服?”

  “没有。”端木筝否认得极快,并冲他安抚性地笑了笑,“陆太医给的药很好用,如有状况我也会及时找她的,你不必挂心,处理政务要紧。”

  楚钧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字字带刺:“你倒是比后妃还要深明大义。”

  端木筝悠悠地叹了口气:“我没有别的意思……如今你奉旨监国,多少双眼睛都盯在你身上,半点儿行差踏错都不行,我不想你因为我而分心。”

  “我又不是第一次监国,什么事情没有分寸?他们想挑我的错处,那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楚钧的口气依然是冷冷的,心却略有软化的迹象,“再说了,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会找陆明蕊问了?”

  “是,一切尽在夫君掌握之中,是我多虑了。”端木筝嫣然一笑,把脑袋靠在他的肩窝上不动了。

  虽有良药暂时镇压了毒性,身体还是有些吃力。

  不过楚钧并未察觉异常,以为是许久没见面她有意亲近,于是脱了靴子陪她躺好,道:“天还早,继续睡吧。”

  端木筝虽然困极,但又迟迟不肯闭眼,只因舍不得把这点相聚的时光浪费在睡觉上,为了打起精神,她的手就放在他颈间漫无目的地摩挲着,一时蹭过喉结,一时又移到了下巴,被新长出来的胡须扎得有些刺痒。

  楚钧感觉到她不想睡了,将她的手拨下来握于掌心,低声道:“你白天若是无聊就去听听戏逛逛街,国事繁重,恐怕这两个月我都没时间回来。”

  端木筝愣了愣,旋即失笑。

  要她做那些贵妇人做的事还不如给她一把剑,她能在院子里练一上午,乐趣十足,若论无聊,他之前去边关打仗一去就是半年,她也不曾幽怨以对,现在又算得了什么?至少他就在这座城内,十天半月还能见上一面,她并不贪心,已经知足。

  不过话说回来,难道陛下和兮兮还要那么久才能返回王都?思及此,她蹙眉问道:“夫君,是不是江州那边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目前一切都正常。”楚钧动作一顿,低眸看向她,“你似乎很关心岳凌兮的事?”

  端木筝身子僵了僵,迟疑片刻,决定和盘托出:“因为……兮兮是我的妹妹,她之所以从西夷跑出来就是为了来找我。”

  楚钧虽然早就得知此事,但从没想过端木筝会主动跟他坦白,当下心头便微微一震。

  她明知以西夷人的身份注定只能在他身边当个妾室,却从不寻求他的庇佑,一直坚守着最后的防线。楚钧有时觉得她是爱自己的,有时又觉得摸不着她的真心,仿佛始终潜藏在那些秘密后面,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不知她会选择什么。

  而今,她愿意将岳凌兮的事告诉他,尽管他已知晓,仍然感到欣慰,仿佛那道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墙终于有了龟裂倒塌的趋势。

  只要她愿意说,他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他沐浴在无边月色之下,整个人亦通透起来,坚硬的心不知不觉化作绕指柔,言谈举止上却未表露分毫,只是淡淡地说道:“你这性子跟别人都不太合得来,独独与她那般要好,我早就觉得诧异了。”

  “夫君自是英明。”端木筝见他并没有怪自己隐瞒,心情也松快起来。

  “她不是你亲妹妹吧?”

  “不是。”端木筝顿了顿,想着话已说开,那些陈年往事也没有必要再隐瞒,索性如数道来,“她是我跟我娘在山里救回来的,一起生活了十年,胜似亲姐妹。”

  这下楚钧是真的诧异了,他听楚襄说过岳凌兮的事,难道流放到关外没死就是这个原因?

  他没说话,端木筝也没觉察,兀自陷入了庞大的回忆中。

  “那年冬天,我和我娘冒着大雪赶回家过年,途径燕然山,竟发现山谷的雪堆中埋了一个人,我被裸。露在外且已经血肉模糊的躯干吓得放声大哭,娘安抚了我一阵,让我去岩石后头藏好,然后独自把那个人挖了出来。”

  楚钧发现她的声音越来越沉,遂收拢双臂将她抱紧了些。

  “娘的武功很好,所以很快就扫清了雪堆,这才发现原来下面不止一个人。他们似乎是从山崖上坠落下来的,最开始我见到的是个女人,已经没有气息了,边上还有个男的,也死透了,可是他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因为有他的身体做缓冲,所以一息尚存。娘用帕子擦净了她脸上的血污,这才发现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微微睁开眼睛,没有求救也没有哭泣,就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们。”

  端木筝闭了闭眼,遮去渐渐充盈的水光。

  “天可怜见,她当时四肢都摔断了,硬是没吭一声,我都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忍下来的!”

  “是那些差役干的么?”楚钧冷声问道。

  “不是。”端木筝稳下情绪,冷静地叙述着来龙去脉,“差役将他们一家押送至关外十里就返回了,当时天气恶劣,连着下了一个月的大雪,他们被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又不熟悉地形,所以才失足跌下悬崖。”

  天灾人祸,无一逃过。

  楚钧毕竟是男子,不像她这么感性,很快就发现了怪异之处。

  “岳家不是有四口人?还一个去了哪里?”

  端木筝被他问得一怔,沉吟许久才道:“兮兮是还有个妹妹,只有六岁,身体比较娇弱,好像在他们启程后没多久就病死了,尸体都没来得及掩埋,就这么被抛在了野地里,实在可怜。”

  “那她爹娘就这么忍了?”

  “丧女之痛如何能忍?她爹当时都要跟差役拼命了,可惜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很快就倒在了差役的长鞭下,她娘倒是没什么反应,甚至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看!据兮兮所言,应是被刺激得失常了吧。”

  楚钧沉默不语,眼中似有锐光一闪而逝。

  是失常……还是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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